近日，第八届“深圳教育改革创新大奖”评选结果揭晓，在“感动深圳”教育人物年度奖模范人物一栏，罗湖区翠园东晓中学体育老师张城玮的名字赫然在列。
“获此殊荣是学校和社会对我最高的评价”。张城玮说，无以言表，唯有拼搏。此时，是他带田径队的第十三个年头。
那天，张城玮哭了
2022年1月1日，朋友圈显示时间为：零点四十八分。张城玮送走了教学生涯以来，给他触动最深的学生。在朋友圈里，他用了两个词概括彼时的心情:“心如刀割，肝肠寸断”。
当他和好友胡天弄谈及此事，“一米九二的汉子，突然就哭了。”胡天弄一时手足无措，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从未在他面前落过泪的朋友。在他印象里，张城玮是个很严肃的人。
2020年，张城玮所带田径队取得了广东省中学生田径锦标赛初中组团体冠军，但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。两天前，他十分看好的学生晋雯（文中为化名，以下同），查出“恶性骨肉瘤”。接到电话时，张城玮正在看学生比赛，他说，当时心思已不在赛场上。2021年，晋雯截肢了，训练时，家人推着轮椅到学校，她说，等养好病，装上义肢，再回田径队训练，此时，他还没有往更坏的方向去想。当年年底，癌细胞突袭了另一条腿，晋雯彻底丧失治愈可能。接到去世消息时，他正开车回家，恍惚中，差点撞上前面的车。
从确诊到去世，十六个月时间，晋雯就像一个苦苦支撑的士兵，突然在最后一刻被一颗流弹击中，让他猝不及防。他无法忘记，那个他眼中最优秀的学生，走时，穿的不是医院病号服，是田径队队服。他把田径队召集到一块儿，宣布这个事实，有人接受不了，当场晕了过去。张城玮说，晋雯是这一生中，对他影响最大的学生。如果说，2022年以前，从未有个理由让他说服自己，坚定下来，那么晋雯就是那个最终让他下定决心的人。
“十三四岁，这么小的小孩，顶着剧痛，没喊过一声难受。” 即便已过去一年，张城玮依然无法平静地讲述这个事实，“你想，你的队伍里面，有这么一个优秀的小孩，临走之前还那么地支持你、信任你。”现在，她走了，“你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去放弃。”
“能站在世界之巅的人，是日复一日的磨炼”
张城玮说，自己一路以来都太顺了。没参加中考、高考，“都是一路特招”，基本没吃太多苦。
1986年，张城玮出生在山东济南一个普通家庭。十五岁那年，高二，跟着高三学长学姐去北京试训，十分戏剧性的是，所有高三的都没选上。“整个济南市，将近上千体育生，由于政策原因，几乎全留省内，就我一个，进了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田径队。”他记得，那一年，是2003年。2006年，张城玮通过了北京师范大学体育与运动学院特招考试。2007年，退伍，直接进入了这所中国师范类最高学府。
2010年，深圳罗湖区教育局到北师大招聘，张城玮被挑中，当年9月，进入翠园东晓中学，任体育老师。彼时的翠园东晓刚建校不到三年，但2010年首届中考开门红，中考年级总均分528.32，位列罗湖区前三。从2011年到2016年，实现罗湖区中考六连冠。文化成绩优越，体育也不甘落后。“我是一个幸运儿，国家花了那么多资源培养我，我没有任何理由不好好干”。张城玮决定做点什么。
张城玮组建起田径队。选了十来个学生，每天放学，练半小时。但他心里没底，要是没结果，该怎么交代。两个月后，田径队参加了罗湖区比赛，得了团体第六名。那是他教学生涯以来，第一场比赛，也是他印象最深，最感动的一场比赛。
2011年，翠园东晓田径队获得罗湖区团体总分第一，然不到一个月，在深圳市中小学生田径运动会上，张城玮遭遇了建队以来，最大的一次失败——深圳市初中组团体第二十四名。张城玮第一次，对自己产生了怀疑。
“罗湖区的‘老大’，去到深圳市，都傻了眼。跑不过别人，也跳不过别人。初中生的比赛，感觉我们就跟小学生一样。”没人支持，学生情绪也很低落。张城玮沉寂了三年。他唯一能做的，就是每天打卡上班，回到朝九晚五。整个三年，如同一个空白。“我天天在琢磨，这种训练方式到底对不对，这个路到底走不走得通。”直到他看到一个人，这个在他描述中，处处透着天才气息的人。
2014年底，在一次中小学生田径比赛上，张城玮看到了这么多年来，最独一无二的种子选手——刘馨语。那时他就决定，一定要选这个孩子。“她各方面条件包括身材、速度，协调性，都是最好的。”他相信自己的眼睛。“如果能够集中几个优秀的苗子，定能在深圳有翠园东晓的一席之地”。于是，2015年，在各方条件成熟下，张城玮再次组建田径队。这次，他不仅选校内学生，也通过特招方式，大量选拔各次比赛中他相中的“人才”。
事实证明，张城玮的眼光没错。后面几年，他的“种子们”开始在各大比赛中“冒芽”。刘馨语几乎包揽了罗湖区、深圳市、广东省、全国女子100米跨栏比赛的冠军。100、200、400、跳高、跳远、三级跳均达到了国家二级运动员的水平，跨栏达到国家一级运动员水平。而与刘馨语同批进来的吴语，也在2016年1月份，因其表现突出，被国少队破格接收。“吴语是跑长跑的，擅长800、1500，后来进了浙大。”
那几年，翠园东晓田径队基本上也是各大赛场冠军，团体总分一直保持在深圳市前三。2018年，在深圳的市级运动会中，田径队达到巅峰（2020年，获得广东省级团体冠军，但张城玮认为，那次靠的是运气），团体总分深圳市第一。张城玮清晰地记得，比完最后一场赛，坐在看台上 “哭得稀里哗啦”。当时，校长就坐他旁边。
张城玮曾说，“能站在世界之巅的人，是日复一日的磨炼，能承受别人不能承受之痛苦，绝非所谓天才。”正是靠着无数次搀着痛苦的训练与摸索，田径队成绩才如此耀眼。
据统计，截至目前，张城玮已带出国家一级运动员1人，国家二级运动员25人，获得亚洲级别奖项1个，全国级4次，省级70余次，市、区级500余次。输送1人至国家青少年田径队，输送6人至中国人民解放军八一体工大队。田径队毕业学生均进入浙江大学、西南大学、暨南大学、江西师范大学、华南师范大学、广州体育学院等。刘馨语经过一番波折，进了暨南大学。吴语进入了浙江大学。而张城玮自己，获得罗湖区优秀教师、罗湖区优秀共产党员，连续五年获得广东省优秀教练员。
“一般人根本看不懂他”
一位外校体育老师说，张城玮这个人很“疯”。
2022年5月29日，张城玮在朋友圈“过了一次生日”。学生送来的蛋糕上，写着:张爸，生日快乐。当天一张合照里，学生们比着剪刀手站在两旁，红色的跑道，橙黄的教学楼，身后是一片浓绿的足球场，张城玮严肃中，微微带点笑意。
现实中，张城玮也是严肃的。某个周末下午，一次训练，操场外的高楼正在施工，电锤声，敲击声，噪得让人受不了，几组四百米下来，不少人扯下衣服，皱巴地拽在一边，拼命喝水。有人跑完，直接趴在跑道旁，大声喘气。
“看到没有，体育是什么，体育就是挫折教育”，张城玮看了一眼秒表，拿起一瓶水，喝了两口，“就是一次一次失败，一遍一遍反复练习。”他又指着一个练跳高的女生，“别看她现在只能跳一米二”，动作还老不标准，“真比起赛来，她就能跳一米五，那时，她就是冠军。”
转头，张城玮又招呼起长跑的学生，“保持好频率，肩膀放松，不要掉啊，撑住，撑住，对，手臂摆起来，撑住。”几乎是吼。
我曾问学生，张老师训练时给你一种什么样的感觉，他们只回了一个字——“怕”。
这是张城玮训练的常态。训练中，他用的语言都是最严厉的，即便旁观者，也能感觉到一种不可冒犯的威严。家长们说，张城玮的训练，出了名的苦。每天下午上完课，田径队都会在狭窄的教学楼间，训练近一个小时，“没有训练场，就在学校楼梯上，上下来回地跑”。为了训练，他甚至可以放弃一切休息时间。有家长印象特深刻：去年三十上午在训练，大年初三，新训练又马不停蹄地开始。张城玮说，这种训练不能断，一段时间不跑，前面所有的积累都没用。可即便如此，学生们不叫苦。
“在孩子的脸上，你真的能看出来，他是累并快乐着的。”何启龙的儿子何志聪自初一开始，就一直跟着张城玮训练。他清楚地记得，初一一次运动会，何志聪跑了二十八秒多，仅两年，初三还没毕业，就跑到二十三秒六，达到国家二级运动员水平。
“张老师也有温柔的一面”，何启龙认为，他对待学生，有种父亲对儿子的感觉。每次带孩子出去比赛，张城玮几乎都是亲自操持一切。如今“年纪不大，却有白发。”何启龙觉得，这是张城玮工作操劳的一些条件反射。每次谈起，“我们心里，都有点酸。”
事实上，从2015年起，张城玮便开始陆续地记录自己每个学生的详细资料，“所有学生参加的比赛，市级的，区级的，所有记录，电脑都存满了，一个都没丢。”甚至连毕业多年学生的身份证复印件，也一一留存。他了解训练的每一个人，也时刻关注学生生活或学习上的事。他教学生如何礼貌地说话，如何得体地跟人打招呼。这也是为什么，几乎所有见过张城玮学生的人，都会留下一个印象：张城玮的学生，“很乖”。
当然，作为一名体育老师，张城玮也从不敢“怠慢”自己的本职，“别看我每天带田径队训练，但我每天也要上课。三个班的日常训练，一节都不会耽误。”但对于如今的体育课，他也深知学生所面临的压力。除小学和高中，“只有初中体育是有压力的，因为它需要考试，就要每天很辛苦地去上课，去练习。”但正因如此，它脱离了体育的正常轨道，“所以，现在的大部分学生喜欢体育，不喜欢体育课”。
“两条道，第一，你把差距拉开，和语数英一样，都一百分，为什么体育就需要所有人都满分呢？一个不满分，就说你体育不好，这不科学。”张城玮认为，拉开差距，让体育满分的人变少，难度变高，至少可以和主课标准拉平，学生也不会有如此大压力。“要不然，就把考试取消，只要达到一个标准，就OK了，不需要考试，学生可以练习自己喜欢的项目，既找到自己的乐趣，也能锻炼身体。”张城玮认为，像如今这样上课，老师、学生都很累。
“一般人根本看不懂他”。同为体育老师出身，搞了多年田径的吴鹏校长，第一次见到张城玮是在2018年的省运会上，那时，“他还是个很腼腆的‘小孩’”。但与此同时，那两年，也是张城玮训练生涯中最风光的时刻。他觉得张城玮实在太拼了，身上有某种另类的执着，他会揪着学生的某个动作反复琢磨，反复去争，在年轻一辈中，十分突出。但“能取得今天的成就，跟他花的时间有很大关系”。吴鹏说，“这对于家里，难免就有所亏欠。”
“学生就是我最大的收获，学生的发展，就是我的唯一。”对于物质，张城玮表示，并没有特别的追求，每当看到学生在训练场上那股认真劲儿，看到他们在领奖台上，他觉得就够了。
2015年9月份，张城玮发过一条朋友圈，其中一张图片是启功先生的手书：“学为人师，行为世范。”他说，每一个从事教育岗位的人都是遵循这校训在努力工作着。”2022年8月12日，几个家长为庆祝孩子考上大学，特意给张城玮送来一面写着“师恩如山”的锦旗，这是时隔七年后，学生和家长对他的再一次肯定。
文：卢宝洁
图：张城玮