冷凛的质问语气险些让沈知意失去站稳的力气。
她眼睫因为惧意和不安轻颤着,好半天才细细地吐出几个字:“我,我曾救过……”
萧元锦却失去了耐心,他松开手呵斥:“滚出去!”
沈知意不舍地看了眼被萧元锦攥在手里的玉佩后,拢着衣服走了出去。
回到自己院子,她茫然地扫了眼杂乱的四周。
为什么萧元锦要那么问自己,难道他认识玉佩的主人吗?
沈知意眼底划过抹懊恼,她总是卑微到连问一句话都要冒着受罚的风险……
临近新年,王府越渐忙碌起来。
她的活儿也越来越多,让她唯一值得安心的是萧元锦和沈清瑶没有再为难自己。
十一月二十六。
沈知意扫完雪回了房,刚想去柴房弄些碎柴来取暖,几个丫鬟突然冲了进来。
沈知意满脸迷惘:“你们要干什么?”
话音刚落,萧元锦紧随而来。
见此,沈知意心一紧。
萧元锦抬了抬手,两个小厮将一个断了气的丫鬟抬了进来。
沈知意吓得连连后退,险些倒在地上。
“沈知意,你真觉得本王不会杀你吗?”萧元锦眯了眯眼,气势摄人。
闻言,沈知意怔住了,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。
萧元锦将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。
沈知意一愣。
那不是沈秦氏给自己的吗?怎么会在他手上?
她下意识地转过头望向梳妆台的屉口。
这一举动撩起了萧元锦的怒火,他一把揪住沈知意的衣襟,蛮横地将她扯到跟前:“若不是清瑶有试药丫鬟,此刻怕成了你歹毒心肠下的冤魂了!”
沈知意僵硬地反驳:“我,我没有……”
一如既往的苍白辩解惹来萧元锦一声讽笑:“熬药的丫鬟说是你把药给她的,难道这药不是你的?”
沈知意面色煞白,想否认却又不知该怎么解释药的来处。
他会信这药是沈秦氏给自己自戕准备的吗?
他不会信吧,毕竟在他心里,自己就是个心肠歹毒的人啊……
萧元锦看着沈知意眼中的光芒慢慢消失,紧绷的脸松了瞬。
不知为何,他很不喜她此刻的表情。
正当萧元锦斟酌着怎么处置沈知意时,一个小厮匆匆而来:“王爷,皇上驾到!”
闻言,他蹙了蹙眉后放开手。
沈知意趔趄着撞在柱子上,一脸畏怯。
萧元锦吩咐人在守在房外看着她便离开了。
正厅。
“参见皇上。”
皇上将行礼的萧元锦扶起身:“这里只有朕与你,唤朕皇兄便可。”
萧元锦应了声,但还是秉着君臣之礼道:“皇兄国事繁忙,若有是宣臣弟进宫即可。”
闻言,皇上不言。
落座后,随行的李公公将一张女子丹青展开给萧元锦:“王爷,这是三皇子在王府内所话,可否请王爷让这女子出来了面圣?”
萧元锦看去,心微微一滞。
画中的女子分明就是沈知意。
他望向,见皇上抿着茶,显然在等自己把人叫出来。
萧元锦不解,却还是命人去把沈知意带过来。
不一会儿,丫鬟把人带来了。
沈知意鲜少来正厅,见萧元锦旁边坐着个年过半百、身穿明黄龙袍的男子后,愣了瞬后立刻跪了下来。
“参见皇上……”
皇上见了她,端着茶杯的手忽然一颤:“抬起头来。”
闻言,沈知意小心地抬起了头。
皇上浑浊的双眼霎时泛了红,呢喃着:“真是一模一样……”
萧元锦察觉到他眼中的眷恋与深情,袖中的手紧紧攥起。
他看着沈知意,面色渐冷。
良久,皇上才若有所指地开口:“皇弟风华正盛,佳人想必也不少吧。”
沈知意望着别处,心因这话感到莫名的不安。
下一刻,耳畔响起了她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话。
萧元锦说:“臣弟已有一佳人,若皇兄有意,臣弟便将她献给皇兄。”
此言一出,整个正厅陷入了一片死寂。
沈知意不可置信地看着萧元锦,怎么也想不到他会说出这种话。
皇上看着她,沉默不语。
好半天,他才站起身:“朕还有折子没批,先回宫了。”
说罢,皇上越过沈知意,眼角仍有不舍。
沈知意望着去送皇上的萧元锦,喉间哽咽地说不出一个字。
待李公公那声尖利的“摆驾回宫”响起后,她才爬起身朝萧元锦跑过去。
萧元锦见沈知意两眼通红,心绪更加烦躁。
他阴沉着脸转过身,不作理会。
沈知意抓住他的衣袖就跪了下来:“王爷,不要把我送走……”
见此,萧元锦心微微一紧。
他无法否认自己也有些后悔,但皇上的态度已经很明了。
他想要沈知意。
再想起她之前的所作所为,萧元锦的心渐渐冷下来。
他抽开衣袖:“能进宫为妃是你的福气。”
闻言,泪水顿时爬满了沈知意的脸。
她伏在地上,把头磕地砰砰作响:“我求求您,我求求您了……”
血淌过沈知意的鼻梁,落在莹白的雪上。
萧元锦生硬地迈开腿,一言不发地离去。
沈知意还在不停地磕头,不停地朝面前的空荡苦苦哀求。
即便她跪了一天一夜,跪到晕厥,还是没能等来萧元锦的回心转意。
等沈知意再次醒来时,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屋子。
而坐在桌旁的沈清瑶见她醒了,淡淡一笑:“醒了?”
沈知意一怔,目光被桌上的大红嫁衣吸引。
“好看吗?”沈清瑶抚了抚嫁衣,“这是我和王爷替你准备的。”
闻言,沈知意呼吸一颤:“不,我不要……”
说着,她半爬半摔地下了床,想去找萧元锦,却被两个丫鬟拦住。
沈清瑶神情瞬变:“这可由不得你。”
沈知意望着她,眼里满是悲戚:“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?”
三个庶妹里,她唯独对自己百般折磨苛待,好像自己是她的眼中钉肉中刺一般。
沈清瑶眸光暗了暗:“你若想让王爷背上欺君的罪名就尽管闹,不过我想王爷也不会理你。”
听了这话,沈知意心一空,似是被戳中了痛处。
沈清瑶站起身,扔下一句“不过一个玩物而已”便走了。
十一月二十九,酉时刚过。
沈知意被强摁着换上嫁衣推上马车。
纵然她百般不愿,却还是抵不过几个嬷嬷的力气。
夜色下,载着低泣人儿的马车朝皇宫驶去。
王府门外,萧元锦望着渐渐消失的马车,复杂的心跟着掌心紧了紧。
走了也好,这样他便不再有因她而起的不该有的情绪。
皇宫,重华宫。
沈知意哆哆嗦嗦地缩在床角,心里的恐惧好像快把她整个人都吞噬掉。
皇上走进殿内,犹豫了瞬走了过去。
他朝沈知意伸出手,却见她脸色一白。
皇上愣了愣,收回手苦笑:“连害怕的模样都这么像。”
他转过身,咳嗽着走到软塌上坐下。
沈知意深吸了口,壮起胆子跪在皇上面前:“求皇上开恩,放草民回去吧……”
她磕着头,额间未愈的伤又渗出了血。
“站过来。”皇上哑着声音道。
闻言,沈知意小心地起身走近,不想突然被一只粗糙的手捏住了下巴。
皇上看着她满眼仓惶,眸中透着隐隐地嫉恨:“她也不喜欢朕,宁肯死也不愿跟朕在一起。”
沈知意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意吓得双腿几乎都站不住。
突然,皇上脸色一变,松开手后扭头咳出了口血。
他看着手中的血,微凝的目光望向了不知所措的沈知意。
半晌,皇上唤来李公公准备笔墨。
他执起笔,看了眼沈知意:“磨墨。”
沈知意强忍着心中的慌乱,走了过去。
明黄的绢布上,皇上微颤的手执笔缓缓写出“密旨”二字。
“嘭”的一声轻响,沈知意手里的墨锭落在地上。
皇上将玉玺盖在落款处,闷声咳嗽了两声。
他转头看着整个人都僵硬了的沈知意,攥住她的手腕,目光似是想透过她看另一个人。
“这一次朕不会再让你走了,就算是死,朕也要带着你一起。”
入宫的次日,沈知意就被软禁。
她眼看着皇上身体一天天虚弱,恍觉自己似乎离死也越渐接近。
另一边,王府内。
没了沈知意,萧元锦不仅没觉得清静,反而时常想起她。
他看着手里的书,好半天都没看进去一个字。
烦躁地把书放下,捏了捏眉心撑额小憩。
这一闭眼,萧元锦又开始做那次险些丧命的梦。
阴沉的天,冰凉的湖水不断灌进口鼻,窒息感伴随着恐惧席卷而来。
垂死挣扎时,一只温暖的小手抓住了他。
萧元锦只知道那是个穿着桃红色衣裳的小姑娘,无论做多少次梦,自己始终都看不清她的脸。
突然,小姑娘慢慢回过头,赫然是沈知意的模样。
萧元锦心猛地一沉,从梦中惊醒。
外头风雪已停,天也亮了。
他平稳了呼吸后慢慢拿起芙蓉玉佩,只觉心底的空荡越渐浓厚。
“王爷,王妃求见。”
听见丫鬟的话,萧元锦掩去眼底的情绪后将玉佩收于袖中:“让她进来。”
沈清瑶含笑而进,将手中的碗轻轻放下:“这是臣妾亲手做的莲子羹,王爷吃了也好解解乏。”
萧元锦看了眼,并无胃口。
他望向沈清瑶,语气带着丝试探:“清瑶,八年前你救本王一事你可还记得?”
闻言,沈清瑶面色僵了瞬后点点头。
萧元锦缓声道:“只可惜了你那日雪青色的绫罗裙。”
听了这话,沈清瑶顺势接过话:“为了救王爷,这些都不算什么。”
这个回答让萧元锦眸色一震。
那日自己问沈知意为何有玉佩的事浮上脑海。
沈知意好像说她曾救过谁……
不等萧元锦去思索自己是不是认错了人,外头传来悠远的钟声。
他一愣。
丧龙钟!?
与此同时,小厮一脸焦急地跑了过来:“王爷,宫里来人说太子传您入宫!”
萧元锦紧蹙起眉,不由想起了沈知意。
他换了身衣裳,立刻赶去了皇宫。
重华宫外,宫人妃嫔跪了一地,唯独不见沈知意。
“小皇叔。”
萧叙白从里头走了出来,面色凝重。
萧元锦张了张口,嘴里的“沈知意”被生生咽了下去。
“沈才人呢?”
萧叙白摇摇头,显然也不知道。
等萧元锦和众皇子带着群臣去停放梓宫的承眀殿时,竟见沈知意独自一人跪在殿外。
他眼眸一怔。
几日不见,沈知意怎么会如此憔悴狼狈。
听见脚步声后,沈知意缓缓抬起头,她欲言又止的模样让萧元锦心紧了紧。
那个眼神有太多他不懂的情绪,让他心绪更加烦乱。
萧元锦紧拧着眉,正要朝沈知意走去,却被李公公拦住。
他神色骤冷:“这是何意?”
李公公面不改色地将圣旨交给他:“请王爷宣读密旨。”
萧元锦愣住。
他展开圣旨,不过扫了一眼,便被“沈知意生殉”几字刺的胸口一痛。
李公公见萧元锦整个人似是僵住,便转头将密旨上的话一字不落地说了出来。
“朕自知命已矣,若朕龙驭宾天,沈氏沈知意生殉于陵!”
寥寥几句,群臣一阵唏嘘,连萧叙白都被惊住。
“居然用活人殉葬?”
“三千佳丽,没想到独独选了刚进宫不久的才人。”
李公公扫了眼众人,接着道:“皇上遗谕,无需操办任何事宜,即日入陵下葬!”
这话犹如根针刺进了萧元锦心底。
他看着低头不语的沈知意,突然明白了刚刚她的那个眼神,那是在向他求救。
萧元锦正要开口,李公公转头看向他:“皇上还说了,此番入陵需由王爷亲自领殡,绝不容有半点差池。”
闻言,他攥着密旨的手紧了紧。
不知用了多少力气才说出:“臣,领命。”
暮色下,上千人的送殡队伍浩浩荡荡地朝城外帝陵而行。
梓宫在前,马车在后。
沈知意缓缓掀开车帘,望着马上的萧元锦:“王爷,救救我。”
透着极尽哀求的沙哑声音让萧元锦心一缩。
“我害怕,我真的不想死……”沈知意颤声道。
然而萧元锦却攥紧了缰绳,走到了马车前头。
那身影渐渐远离,沈知意眼中最后一丝光芒也消失不见。
她放下手,无力地靠着车窗,默默落泪。
天色渐暗。
禁卫军从帝陵外一里一路延伸进陵内,戒备森严。
萧元锦恍然明白,皇上从一开始就已经安排好了。
棺材入陵后,被绑住双手的沈知意被侍卫押了过来。
萧元锦眼底掠过丝诧异:“这是干什么?”
侍卫淡淡回道:“回王爷,李公公说才人顽劣,属下等不得已为之。”
沈知意面如死灰,眼神空洞地任由侍卫将自己带入陵中。
三道石门,越往里头越阴冷。
一种灭顶的恐惧重新激起了沈知意的求生欲,她开始挣扎:“不!我不要殉葬!王爷,王爷救救我啊……”
侍卫神色一凛,用刀鞘狠狠地劈向她的膝盖。
一声凄厉的惨叫从从幽深的陵道传出。
萧元锦心脏骤然紧缩,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要走进去,却被出来的两个侍卫拦住。
“陵门一关,至死不开,望王爷慎行。”
一旁的萧叙白看着萧元锦僵住的身子:“小皇叔,对不起……”
若不是他的画让父皇看见,父皇就不会让沈知意入宫,更不会有活殉……
萧元锦好像没有听见一般,他望着陵道里痛苦挣扎的人,只觉心有一处正在慢慢被挖空。
沈知意身上那桃红色的衣裳,让他想起八年前那个救自己的小姑娘。
——“我曾救过……”——
那日她未说完的话又回荡在耳边,萧元锦心一窒。
难道说,当年救自己的人是沈知意?
陵内,沈知意抬起满是泪水的脸,望着萧元锦:“王爷,求求你带我走……”
她不想以皇上妃子的身份死在这幽冷的陵墓内。
她宁愿以萧元锦侍妾的身份在那破院子里死去。
哪怕是他恼恨自己,哪怕是他折磨自己,哪怕是他永远不会对自己有一丝情意……
那刻骨铭心的眼神让萧元锦不能思考。
想起这几日沈知意不在的烦忧,他已经无法去想象她真的死了,自己会如何。
撕裂般的疼痛隐隐传到了身体每一处,萧元锦攥紧的手开始颤抖。
这时,李公公高喊一声:“时辰已到,闭陵!”
话落,三道石门慢慢合上。
“住手!”萧元锦眸中掠过丝慌乱,推开面前的侍卫不顾一切地闯了进去。
禁卫军似是早料到萧元锦会如此,先一步上前阻挡了路。
沈知意瞳孔一紧,伏在地上绝望地朝他伸着手:“不要啊!”
萧元锦心瞬时跌入深渊:“知意——!”
“嘭”的几声巨响,三道石门彻底闭合,将那撕心裂肺的哭喊彻底隔绝。
萧元锦紧皱的眸子颤了颤,险些被那声音震倒。
群臣看着,都不约而同地擦了擦冷汗。
萧叙白和太子相视一眼,心情复杂。
本朝从开创到现今,从未有过活人殉葬的先例,此举若是传出去,不知还要引起百姓多少非议。
但这是他们父皇的遗诏,他们也不能违抗。
萧叙白见萧元锦如遭雷击的模样,于心不忍:“小皇叔,回去吧。”
闻言,萧元锦泛白的唇动了动:“陵内可有出口?”
若他此刻还清醒,一定会笑话自己这问题有多荒唐。
萧叙白说不出话,只有满心的愧疚。
不多时,群臣与众皇子祭拜过后便回城,只有萧元锦还站在陵外。
守陵的侍卫也没有阻拦,因为陵门不会再开。
新年还未到,城内却因皇上驾崩而早早禁了烟火,整个夜又死寂了几分。
陵内。
借着长明灯的光,沈知意爬到石门前,用力拍打着:“放我出去,放我出去啊……”
即便用光了所有的力气,还是没有一丝声音回应她的呼救。
手缓缓滑落,沈知意靠着石门,崩溃大哭。
从一开始喊“王爷”,再到喊“娘”,喊到她嗓子都哑了。
不知从哪儿灌进来的冷风刀子似的吹在身上,沈知意蜷缩成一团,将脸埋在臂弯中低泣。
老天爷,她这十九年从未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,为什么要如此惩罚她。
呜呜风声像是无数个怪物发出的低吼,沈知意捂着耳朵,尽可能地把自己隐藏起来。
“王爷……”
柳絮般的雪悄然而下,不一会儿便落了萧元锦满身。
他却仍旧像棵树,伫立不动。
一旁的侍卫忍不住道:“王爷,天晚了,还是快些回去吧。”
萧元锦神色呆滞,并未答话。
沈知意离自己不过几十丈,可他束手无策……
他缓缓抬起手,看着手中的芙蓉玉佩,眼眶渐渐泛红。
直至天明,陵外那僵硬的身子才轰然倒地。
侍卫一惊,忙遣人去叫马车将萧元锦送回王府。
萧元锦只觉自己又回到了八年前。
依旧是那片湖泊,但溺水的不是自己,而是沈知意。
她在水中拼命挣扎,朝他伸着手:“王爷!救救我!”
那绝望的眼神与石门关上前一刻一模一样。
萧元锦心一抽:“知意!”
他想去抓住那只手,可自己越靠近,沈知意就会远去。
随着那抹桃红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水中,湖面的波澜也慢慢消失。
萧元锦眼眸一怔,仓惶地看着泛起迷雾的四周:“知意?知意!”
檀香冉冉升起,床榻旁炭火发出“噼啪”的细响。
丫鬟刚将打湿的细布轻放在萧元锦的额上,沈清瑶就走了进来。
“参见王妃。”
“王爷还没醒吗?”
沈清瑶走上前,望着床榻上已经昏迷了将近五天的人,眉眼间带着几分担忧。
只是在看到萧元锦手里紧攥的玉佩时,她神色一暗。
五天了,想必沈知意应该已经死在陵中了吧……